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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女人笑著看著他。
紮成髻的頭髮、彎彎的柳葉眉、喑啞的眼神。
是這樣的眼神。
每次她命令他去彈琴,就會露出這樣的眼神。
這一刻,蘇明安仿佛又回到了無數個練習《月光曲》的夜晚叮鈴、叮鈴,顆粒感的鋼琴聲宛若下墜的月光。當他向窗外仰起頭,能看到藏匿在烏雲里的月光,手掌火辣辣地疼痛,辨不清琴鍵上的是白色還是紅色。
他小時候不明白,為什麼父母一直在圍繞「錢」的話題爭吵,這個詞彙仿佛擁有數不清的魔力。就算再恩愛的神仙眷侶,也逃不過這個魔咒。「錢」是一柄尖銳的利刃,能切碎所有山盟海誓的愛情。
直到他望見媽媽因為一袋子爛掉的蔬菜而嚎啕大哭,像是一根弦驟然崩斷,他的心中才隱約感悟到什麼。
「他根本不會回來,他永遠只在乎那些槍支、小偷和搶劫犯。」她坐在爛掉的菜葉之間,抱住了他,胸腔不住震鳴:
「他是大英雄,有人感謝他,但那有什麼用,能拿錢嗎!能讓他關心你的成長嗎!成日不回家,那點錢有什麼用?」
「為什麼連菜市場的小販都欺負我明明在結婚前,我也是小姑娘,十指都不會碰水一下,現在雙手全是凍瘡」
「明安,明安,你以後千萬不能和他一樣,沒人會感激英雄,就算感激,你的付出和犧牲也回不來了別說什麼保護大家之類的虛話,就算讓別人感動幾個月,為你獻花,為你歌功頌德,痛苦一輩子的卻是你的親人」
「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,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」
媽媽抱著他,滾燙的眼淚落到他身上,喑啞地說著那些銘心刻骨的話,那是她用自己人生感悟出來的道理、是她悲慟釀出的果實。
這一刻,蘇明安的心中不是「拯救他人是錯誤的」,而是——「婚姻果然是一場災難」。
運氣好,日子便過得舒心。運氣不好,婚後發現了無法磨合的問題,就剩下一輩子的雞毛蒜皮和剜不掉的傷痛。
於是他拉了拉她的袖子,輕聲說:「結束吧,媽媽,不要繼續下去了。」
林望安出身鋼琴世家,婚前容顏秀美、儀態端方、十指不沾陽春水,滿身藝術細胞,永遠帶著溫和快樂的神情。但不知為何,自從他誕生,她從來都滿臉愁容,滿心只有生活的悲苦。
是他帶來的嗎?
是他成為了她的鎖鏈,把她困在這裡了。如果她拋下了他,她也許會更幸福。
他衷心勸說她離開這裡,可孩童的話沒有效力。任何真理一旦抵達孩子的口中,都會變得幼稚而引人發笑。
於是她突然歇里斯底,好像被他的話語激怒,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:
「小孩子家家,竟然勸父母離婚!」
「白眼狼!真是白眼狼!這種事是你該插嘴的?你一個小屁孩,你懂什麼?誰教你這麼說的,你是不是又在網上看些壞東西了!?是遊戲害的吧!」
他不懂。
他只知道,她在家裡不開心。他希望她開心。他沒有在這場婚姻中看到任何快樂,只有一個整日哭泣的幽怨的人。
可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,他說錯了話。孩子評判自己觀念是否正確的唯一條件在於,大人有沒有打他們。
他被打了,所以他是錯誤的。
但他還是想把她「拯救」出泥沼。儘管她說,救人是不正確的。
可他還沒開口,就看見她噔噔噔起身,走到電腦桌前,滿臉憤怒地砸碎了鍵盤。
「嘩——」
鍵帽落在地上,像一場黑灰色的雪。噼里啪啦,像一顆顆尖銳的刺,打在他心頭,他全身一顫。
「都是網上的東西害的!你肯定結識了不乾不淨的人,他們教你說這種話的」她將矛頭指向了家庭之外:「你以後不許上網,再讓我聽到這種話,我打死你」
這一刻,望著披頭散髮的女人,蘇明安捂著疼痛的臉頰,看向了掛在牆上的照片——那是林望安年輕時的照片。
照片上的她梳著馬尾,眉毛畫得很長,臉頰白裡透紅,嘴唇塗抹著漂亮的口紅色號,